2014年9月26日 星期五

原聲壯遊之獵人成長營心得


 文 / 原聲長期志工  吳璠

其實這回出發前,內心是相當忐忑的。
升大二那年,我在建中成長營期間認識這一屆的原聲孩子們:LasuawiBiungHusungSaviMayaAbinAiban,轉眼三年過去了,這個夏天我們剛好都要邁入人生的下一個關口:我大學畢業,而孩子們即將升上高中。對我自己來說,人生的萬花筒已經變幻莫測,拼湊出與三年前截然不同的風景了,那麼對於孩子們呢?他們對於世界的想法,又是什麼形狀了呢?
三年前,我和同輩的大學生們,出於對原住民文化的欽慕、對中華文化中心主義的教育體制的厭惡(我個人並不討厭華人文化,只是不滿過去教育體制缺乏文化多元的思考),而加入志工的行列。然而也許恰是因為我們的動機、學科背景,初加入原聲的我們,忍不住對於原聲選擇的教育策略有這樣疑問:我們感覺原聲像是孤立在部落之外的漢人風格精英學校,孩子們在此受西式的合唱訓練、參與基本學科的週末加強課輔,這些設計都和都市精英小學所設的音樂班體制沒有什麼不同,唯一的差別似乎只是,學童們是一群有南島語族血統的孩子。我們懷疑將來這些孩子,就算有了光鮮亮麗的前景,會否依然只是效法漢人的成功之路,而未必能帶著他們特殊的資產(原住民文化),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?
這些疑問,當時曾經提出來與老師、校長們討論過,事後自己也反省到,誠如老師們所提醒的,我們太以社運的角度去思考原聲想做的教育事業了,而且也許我們也並不真的了解原聲的課程設計。但因為心中一直未能有說服得了自己的答案––如果不是社運,會是什麼?兩年後便決定還是暫時讓自己與原聲保持一段距離,想清楚了再決定接下來要以什麼樣的姿態來繼續投入。
沒想到這一抽離就是將近兩年的時光。期間自己也經歷了一些波折––摯愛的親人離世、懷疑活著的意義、初戀、失戀、懷疑自己是否有愛的能力,經過了這些事情,儘管算不上什麼大風大浪,但對世界的想法,也可說大破大立了不少次。那麼再見到當年單純交心的孩子們,會是什麼樣的光景?如今他們都是十六、七歲的小大人了,我可以跟他們討論我先前對原住民教育的疑問了嗎?我可以跟他們討論愛的意義嗎?我可以跟他們分享我對未來的彷徨與憧憬嗎?
然而在台東獵人成長營的森林深處,這些疑問都安頓了下來。
在部落長大、都市求學,現在回到部落經營部落文化工作室的Dama Katu唱了自己創作的歌曲〈梅子夢〉給我們聽:
    我有個小女兒名叫Buni(布農族名)
   
她嫁到遙遠的Amalika(美國)
   
我想說今年梅子開很多花
   
我開心地打長途電話給她
    口白:Buni namahtu Dama gusia Amalikana aida inaka suidaijubudes
    (
布農語:Buni 爸爸有錢可以去美國看你了,日語:沒問題的)
    忽然有天早上村長廣播
   
他說今年梅子農會不收
   
我不知該如何對女兒說
   
我難過地不知該如何
    從稻米到玉米 從李子到梅子
   
我努力地工作卻不一定有收穫
   
我不知道這是甚麼時代
    wakalan ne kunna nu zidai wa
    (
日語:我不知道這是甚麼時代) 
    Buni Buni miliskin gasu(布農語:Buni Buni想念著妳)
    nidumahtu gusia Amalika(
布農語:沒有辦法過去美國)
    nidumahtu sadu gasu(
布農語:沒有辦法過去看妳了)
    wakalan ne kunna nu zidaiwa(日語:我不知道這是甚麼時代)
   
我不知道這是甚麼時代
Dama Biung老師坐在爐火前面,也抱著吉他,唱起〈Ka Tu別哭〉,與當年準備到都市去求學、工作的Dama Ka Tu告別,唱出部落青年離開家鄉到都市的心情:「臺北不是我的家⋯⋯
孩子們接過吉他,交換著彈唱了〈魯凱的姑娘〉、動力火車的〈彩虹〉。感傷地說,將來四散到島嶼東南西北求學,下次這樣團聚在一起歌唱,不知是什麼時候了。
    孩子們因為歌曲中的幽默而笑倒在彼此的懷中。
原先我還想問,他們真的懂這些歌曲裡的不平與反抗意識嗎?他們能理解〈梅子夢〉對於新自由主義的控訴嗎?但看到兩位布農長輩與孩子們會心的笑容,我多年來的疑慮慢慢地解開了:不論是Dama KatuDama Biung還是我自己,我們都是在與大社會互動的過程當中,慢慢摸索出自己面對世界的姿態,選擇要反抗還是要服從?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如何棄如何守?我沒有資格也沒有能力把下一代的孩子們(不論他是不是原住民)推向任何一條路,我能做的就是為他們爭取更多空間與資源,讓他們有更多的天地,有機會做更多元的選擇。
一路上,Aiban曾經激動的說:「我們回去就要找部落的社區發展協會,因為保存文化很重要啊,霧台就做得很好,保存了很美的東西。可是我們的部落都沒有在做。」小Biung也說:「壯遊是我們升高中前最後一次團聚。希望將來我們到了都市,要有勇氣承認自己的身份,遇到困難就要運用布農的智慧。不要忘記這幾天在山上的感動。」孩子們的眼睛雪亮呢,他們是很努力在感受、在觀察的。
    而與布農獵人學習,也讓我重新確認了自己對原住民文化的愛從哪裡來。
    山中第二夜,男孩們帶回了山羌。
大夥在火邊分享仍帶著活血餘溫的山羌肝臟,我卻遲遲不敢下手。都市漢文化的規範,讓我對活生生血液與內臟的氣味感到陌生,而陌生帶來恐懼。原本打算等大家吃完了,我也許就能「逃過一劫」––Dama Biung看出了我的遲疑,把內臟推向我,說:「透過實際的山林探訪,我們要翻轉打獵是『野蠻』,人工飼養與屠宰就是『文明』的概念。面對動物,我們親自宰殺,食用牠的每一個部分,感謝牠把自身分享給我們。如果牠的任何一個部分使我們感到噁心,那就背叛了牠的犧牲。屠宰場反而讓這一切對話遠離了我們。」
    我這才知道該如何描述我熱愛這一切的理由:現代文明使我與一切切割開來,碎成一片一片的––我與大自然疏離、與他人疏離,但在原住民的生活方式裡,我重新是一個完整的人,在肉身的實作中,作回一個大地之子。

附註:原聲網址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voxnativa2013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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